王百世

帶湯水餃之于我，是一種特殊歲月情結的存在，就像刻進骨子里的鄉愁，無論身在何方，無論腳步怎樣匆忙，舌尖上的故鄉，味蕾上的風情，總是那么熟悉而頑固，揮之不去。

——題記

屈指一算，游離家鄉那片厚重的黃土地已有三十多個年頭。三十多年來我吃過不少地方的餃子，但和我的母親做的那碗帶湯水餃完全不能相比。曾幾何時，那碗帶湯水餃超越時空，一直在我夢里飄香。

在我兒時的記憶里，十幾個元寶形狀的餃子靜臥在一個粗瓷大黑碗里，面湯浸潤著小家碧玉的餃子，餃子裝點著熱情似火的面湯，幾片芫荽的綠意點綴其中，讓人食欲大增，人間煙火味隨著那碗帶湯水餃的熱氣裊裊而經久彌漫。手捧著一碗帶湯水餃，聞著母親的氣息，一小口熱湯與味蕾的充分結合，食物的芬芳立刻彌漫整個口腔，令人如癡如醉，欲罷不能。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，輕輕地咬上一口蘸滿蒜汁陳年老醋的餃子，滿口鮮香，不時壓上一口湯，談笑間，一碗帶湯水餃已是腹中物，可謂沁人心扉，大汗淋漓，直呼過癮。在我看來，世間饕餮大餐、珍饈美饌也不過如此?？粗赣H一臉的幸福，打個響嗝，放下碗筷，舌尖舔一舔布滿美味的雙唇，此時故鄉的味道永遠定格在我美好記憶的時光里，成為今生永恒。

老家人吃水餃講究的是“原湯化原食”，一口餃子一口湯，營養與口味兼而有之。而現代飯店餃子的吃法，多是人為把“水餃”與“原湯”這對相濡以沫的“夫妻”殘忍拆散，十幾個干巴巴的餃子散落在素雅的盤子上，好像魚兒脫離了水，沒有一點生機。講究點的飯店會提供一碟蒜泥，簡陋點的小店扔下幾個蒜頭了事。望著盤子里的餃子，舉箸凝視，心存芥蒂，牙齒觸碰餃子的一剎那，舌尖上的味蕾遽然變得格外挑剔，咬上一口，如同嚼蠟。如果不是主人一再要求上原湯，服務員是絕不會主動把原湯端上來的，只好喝點茶水補補“原湯”的缺位，心空空的，再也找不回兒時的那種感覺?！凹舨粩?、理還亂”，一股鄉愁涌上心頭。

我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末，當時雖然不再數著米粒過日子，但是不逢年過節吃一碗帶湯水餃是不敢奢望的。小時候我總是那么嘴饞，中秋節一過就天天掰著手指盼過年。

民謠有云：“小孩小孩你別饞，過了臘八就是年?！薄澳辍币缘褂嫊r的腳步在我手指中似流星劃過，喝了幾天臘八稀粥，屁股已經坐不住學校的板凳了，越發盼望過年的帶湯水餃了?！芭D月二十六，殺豬割肉”，這一天我破天荒起了個大早，踏著厚厚的積雪，拿著竹籃子屁顛屁顛地跟在父親后面去鎮上的食品站割肉。一路上北風席卷著雪花，天地同色，攥一把雪，好像握著一塊肥碩香噴噴的豬肉。豬肉買回家，娘已經把埋藏過冬的蘿卜擦成了絲、焯了水，只等豬肉來“相會”。

過年的時候，一家人在一起有說有笑包餃子。娘永遠是包制餃子的主角，選材、剁餡、調餡、和面、揉面、切面、搟皮、包餡，圓似核桃大小的水餃，在母親翻飛的手指間一張一合一捏，一個元寶似的餃子就成型了。在母親包水餃的同時，我和弟弟也踴躍上陣，餃子是不會包的，只能幫父親伺候著那口大黑鍋，擔水、劈柴、生火，風箱一拉一合，呼呼作響，鍋下一片通紅，鍋底不斷向上翻騰著細密的小水泡，宛如夢幻的童話世界，令人無限遐想。

大姐帶領我們姊妹兄弟八人貼完春聯，帶湯水餃也該出鍋了，不用母親呼喊，我們大聲招呼著奔向低矮的廚房，歡天喜地魚貫而入。小小低矮的廚房里人頭攢動，依次從鍋沿排到廚房外頭，腦袋都齊齊刷刷地伸向了那口大黑鍋。有誰敢擅自插隊那是絕對不允許的，只有八弟有這個特權，他總是見縫插針擠進最前面，不時報告“前線”的戰況：鍋冒煙了、水開了、下鍋了……我們臉上帶著焦急而莊嚴的神情，像虔誠的教徒朝拜一樣望著熱騰騰的大黑鍋，聞著撲面而來濃濃的飯香，那真是一種靈魂上的享受。

水餃在我們一遍又一遍焦急的責問下煮好了。母親麻利地在鍋沿上擺出一溜粗瓷大碗，手持一只長柄大勺，連湯帶餃子，添滿了每一只海碗。我們小心地捧著母親遞過來的那碗帶湯水餃，先呲溜喝上一小口熱湯，原湯的鮮香一下子擊中了舌尖上的味蕾，急慌慌就近找個地方，或坐或蹲或站，大口大口地享用，安撫著轆轆饑腸，一碗帶湯水餃下肚，巨大的滿足感徹底俘虜了我的心。

帶著那碗帶湯水餃的芬芳和牽掛，我從偏遠的小村莊一路走向遠方。高考失利，我只身一人在外地復讀，郁悶思鄉時，一碗帶湯水餃伴著酸楚，無處安放的靈魂便有了暫時的棲息地。大學畢業，我獨自四處漂泊，工作不順心時，一碗帶湯水餃下肚，全身通泰，內心便有了片刻的安寧。結婚后，帶湯水餃牢牢占據了餐桌的第一把交椅，任憑妻子山珍海味的誘惑，我自巋然不動，倔強地固守著心中的那份鄉愁，陪時光慢慢變老。

美食家高維生曾在《味覺譜》中道：“我們尋找的，不是味道的記憶，而是記憶的味道?！比松鐗?，夢里夢外，那碗帶湯水餃一路飄香，如一縷陽光，溫情地照射著我記憶深處的故鄉，宛如一副鄉愁的解藥，永遠綻放出無窮的魅力。